警察询问完毕，他和郑寄岚抽完了两盒烟，郑寄岚看上了小沙弥的大葱卷煎饼，“你吃不吃？我去要俩，不会挨打吧？”

塔外栏杆是木质，早已风化侵蚀，被两人结结实实拦腰撞上，陈嘉扬听见一声喑哑的朽木撕裂声，有人惨叫着闪出塔外，随即他脚下骤然出现大片朗月清空。

警察们庆幸这大麻烦事终于在北平城外有了了局，青帮人则为大宗款项愁云惨雾，郑寄岚从名牌轿车上下来，关上车门，挤过人群，找到坐在石狮子边垂着长抽烟的熟人，本想说些什么，待到面对面，又觉得无话可说，只拍了拍肩，“回去？”

差几步就到塔。金九霖停脚，转回让陈嘉扬观看自己空空的双手。陈嘉扬的目光在他手上一划，他抬便上台阶，三两步爬上九层塔面，一脚绊倒，“嗵”的一声，仿佛塔都在颤动。

至少义气会一直在。盛实安踮着脚，一动没动。

盛实安也点点。似乎应当震动，可又似乎觉得平常，因为迟早会有这一天，前半生的陈嘉扬注定化为飞灰。

盛实安张开手臂，陈嘉扬便抱住纤细的小姑娘，破天荒地把下巴埋进她的肩膀。

竟是白发的母，半夜不睡觉，在这里替夫人烧香。金九霖顾不得，当一脚将人踢开，拖出花瓶箱，摸向桌下地面，而母被踢到楼梯边，撞得陈嘉扬一踉跄，却不知是哪来的力，佝偻背的老太太飞快地爬起来，一把抓过扫帚，踩着小脚冲向金九霖。

不然老太太总洗不掉蓄意杀人嫌疑，然而蓄意杀人的是他，他本打算给金九霖胳膊上来四枪，虽未如愿，但似乎也差不多。

他点了点，“金九霖死了。昨天夜里，在通县。”

他在她的耳边呼了几个来回，盛实安以为他会抱很久，预备好了再过一分钟就踩他的脚，骂他耍氓，然而他很快就放开她，按了一下她的肩膀，“好

两人都许久没开口，只有布谷鸟站在屋檐上亮嗓。

天气冷，她想吃热腾腾的豆腐脑，从半夜就开始想，睡回笼觉时都开始口水了。着眼睛下楼，小男孩八子蹲在楼门口，好奇地看外面那台樱桃红的进口车。

陈嘉扬阔步追上去，金九霖也不顾牙都磕掉两颗，爬起来就往莲台下摸。谁料夜里的塔上还有第三口人，蓦地被惊醒，当甩他一巴掌，“小姐的儿子女儿养不好，如今小姐的牌位都要动？！干什么你？！”

眼下他的仇了了，然而他像个完了大本财务表又被全公司赞赏的文学青年，没有太多酣畅，甚至怅然若失，感到余生尘埃落定，诸般空茫，地球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懂得。

天气微微有些冷，盛实安忘记关窗，清晨时是冻醒的，看看表，拉起被子，又接着睡，睡到六点，起床鼻涕，披衣服下楼买早点。

陈嘉扬拿烟指指老太太，“给她个证就回。”

他独自开车回去，开得飞快，然而今天有学生集会，满路是人和旗帜，走走停停，到银闸胡同时又是半夜。

第一反应是俯下趴下地，蓦地伸出胳膊，手指摸到了老太太的肩膀手臂布衣，末了终于千钧一发地抓住她手腕，同时另一沉重的人坠地，楼下传来一声闷响。

她站在楼门口不动，靠在车门上的陈嘉扬朝她招了下手。她还是把八子打发回去，走到他面前，“他们说你不在北平。”

他没人可以说，没人可以明白，言语不能抵达的地方太多，不需要言语的地方只有盛实安。他的诸般亏欠从来无法宣之于口，因为太清楚那些言辞虚弱虚伪，是在向神告解、求神宽宥，因此更不该宣之于口。然而他有无法咀嚼的时刻。

她冷笑：“你们不是要收尸回北平？我多看看，心里喜欢。”

金九霖砸坏了三块青砖，迸裂的脑浆子和四散的肢吓坏了几个小沙弥，都躲在老太太屁后不敢看。老太太搬张椅子，在尸首面前先后接受青帮和警察的盘问，细细讲述事件经过。

他站起来掐掉烟屁，“不吃。帮忙收拾收拾，我先回北平。”

盛实安又眼睛，想起自己还没洗脸。

几车警察、十多车青帮、外加一台包的樱桃红色名牌轿车，一夜之间聚在了佳直寺，寺里人来人往，寺外人攒动，本县人倾巢而出，来看这几十年难见的一场大热闹。

，陈嘉扬隔着一层楼叫他：“站住。”

盛实安窗口的灯亮着，他知那是怕贼，其实她睡了。

青帮看惯的事，有的小警察还没见过，问：“怎么偏要这么着聊？”

良久，陈嘉扬极低声：“……能不能抱一下？”